岳父的冬天文/戈振江
我与岳父统共没见过几次面，我对他的回忆全部是他羸弱的病体。
岳父患了癌症。手术后卧在床上，不能进食，全身骨多肉少，眼窝深陷，手脚显得特别大。一把干皮。卷缩在被子里的岳父，气若游丝，凄凄惨惨。冬天，房间里空调吹着干燥的暖风，似乎要进一步把他吹干。
我第三次来护理他，恰逢岳母也因病住院，家里没人。整座小楼分外空旷，开关门的声音异常地响。回音悠荡。客厅里一尊落江灰尘的菩萨铜像静静地伫立在棕红色的桌子上，神色安详。
另一间小卧室里，岳父躺在床上，身躯卷曲。我倏然感到在他床前散落着细碎的时光；时光簌簌如挑在风中的残叶。站在他的床头，我轻轻地把他摇醒了。见到我，他没有说话，好像我原本就没有离开过他的床前，只是那浑浊的目光闪出一道枯树迎接细雨的光色，突然说：“我要下床走走。”
他的脚不再是迈步了。我扶着他仅仅是在院子里挪动。他为站稳脚努力着，摇晃的身体像一座挣扎在风雨中随时都会坍塌的草屋。
岳父一天的进食是四小碗流食，相当于一个两岁小儿的量。这个食量决定是无法满足一个成人的生命消耗，剩余的肌能消耗只有从他自身的躯干抽取能量来维持生命。如同没有得到灌溉的玉米棵，要想在干涸的土壤里维持存活，只有不停地抛弃一些叶子。岳父活着的能量来自于他自身的能量供应；他的手脚冰凉，说明生理机能在选择上首先抛弃了技叶。我给他按摩手脚时，发现没有任何恢复温热的迹象。
一小杯奶，他要用十分钟才能喝完。他艰难地下咽着。进食过程远远比常人吃药都困难，含在嘴里大半天，才进行下咽的动作，如体操分解运动。吃下去的东西随时都有可能从胃里反上来。有几次，我看到从他胃里反上来的是一种黑色的粘液。我寻思着黑色呕吐物的原因，给他调整了饮食结构，减少了餐饮总量。之后，黑色呕吐物就没有了。这并不是好转的征兆，我预感这样的平衡不会维持很久。这似乎违反了能量消耗机理。但他的胃已经不能将食物转化为肌体所需的营养成分，也就是说，进食的量远远超过了胃的加工能力；增加加工量只能让这台机器坏的更快；另一个问题是减少活动似乎能减少能量消耗，但如果没有活动，肌体反而会加速衰竭，这是一种恶性循环。病魔继续吞噬着他。
岳父在煎熬着。我不是医生，只能辩证地揣度。
天，阴着，无雨，冷，暮色潇潇。傍晚，风急切地吹着。枯树摇头，碎叶乱飞。我望一眼昏灰的天空，急快地将几扇晃动的门拴插好，然后将煎好的中药端给岳父。二十分钟后他喝完一杯汤药。安顿他躺下了。除了风以外，屋里屋外出奇的寂静。
由于维修线路，停电。门前一盏太阳能灯挑着一丝阴渗渗的白色亮光，微弱的灯光一口气就能吹灭，我生怕晚风把那点亮光吹进黑暗里。
深夜，我睡不着。岳父咳嗽吐痰的声音能稍稍安慰一下我紧张的心情。每当听到他咳嗽的声音，我就会进到他的房间，有时候扶起他来喂一点水喝；喝水似乎比吃药更为重要；各种生命都是它参与的结果——生命被水包裹着，或者生命包裹着水??
和岳父分别一个多月后，传来他病逝的消息。在他生病不能进食的日子里，记得他说：“我是教生物的老师，人体里大约百分之八十以上是水分，不吃饭，只管喝水就能活着。”他以这个理由据绝他难以下咽的食物。如今，他将生命里最后的一滴水耗干了，他离开了人间干涸的冬天，到溪流潺潺，绿茵葱郁的天国寻找甘泉去了。
中央气象台预报：未来黄淮以南有大面积的持续降水??这大概是天国迎接岳父的第一场春雨吧。因为他的一生就是在校园里浇灌禾苗，哺育花朵的园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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